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浙东台州府尚属南蛮之地。长安城里的官员们偶尔会说起这遥远的所在,听闻那地方风景蛮好的,天台山高万丈,云夺千层峰。李白这疯子去过,照例是写了些酒意滔滔的诗歌,但像他这样每天烂醉如泥的人,到哪儿都是词达苍穹、作诗向天闻,小山包都能写出花来,作不得数。我们这样的正经读书人,还是相信史书上的靠谱记录,说那地方虽有风景可看,却尚留有吴越野人余绪,许多野蛮,比如什么断发文身、活吃醉虾啦之类,要不是被贬,谁愿意去这个蛮荒之地呢?
大唐至德二年,一位七十来岁的老汉风尘仆仆出现在台州府街头。虽然尘满面、鬓如霜,但他穿的衣服和言谈举止,还是引起了当地百姓的围观。怎么说呢,就跟上世纪80年代初外国人到中国来的时候一样,身后都是大批沉默而簇拥的围观者、跟随者,也不上前交流,就是默默围着看,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这个老汉就是郑虔,被唐玄宗称为诗书画三绝的郑广文,和杜甫是好友。杜甫比他小二十多岁,为他写过二十多首诗,其中有一大部分是郑虔被贬到台州之后写的,为他担心、为他抱怨、给他安慰之类,整合成一句话就是:你在他乡还好吗?
郑虔为什么会被贬呢?因为安禄山造反时候,据说曾经公开给郑虔封官水部郎中,也有说是兵部郎中,反正都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高官,虽然郑虔没有接受到任,但和谋反搭上边的事情谁说得清呢。所以平定叛乱后,一顿清算之下,老爷子就被贬去千里之外的浙江台州府做了一个司户参军金御网,从七品芝麻官,基本上就属于街道办闲职。
唐代以黄河流域中原为政治经济中心,对东南西北的称呼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台州地处南蛮,一听就是落后的地方。孟子在书里说南方楚人说话如鸟的叫声一般,这般大儒都对此地有如此误会,不晓得台州府城还有泡虾、蛋清羊尾、海苔饼等诸般美食,真是猪油蒙了心,看来谁都有认知屏障啊……反正大体来说,在当时知识分子们的心目中,台州府终究都是不开化的落后地区。
从长安到台州数千里的路途上,这个老人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们现在无从得知,作为一个失意者,他一定绝望过、抱怨过,也消沉过。他会想着,去了那个地方,一定不会有长安城的诸般繁华。带着离开这一切的失落,他终于抵达了台州府这座落后简陋的小城。
接待他的官员也没表现出什么热情,虽然有些官员知道他是名头响亮的京官,但毕竟已经这个年纪了,估计也回不去了,没有什么投资价值。古往今来,人们喜欢做的事情都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是非常罕见的。
他在人生的晚年遭遇了这场悲剧性的变故,他就像一艘陈旧的船,不知道哪里是港口金御网,哪里可以抛锚。
草草安顿下来后,郑虔心中逐渐平静下来,作为一个士人,他开始思索怎样找到存在的意义。听上去似乎有点矫情,但一般来说,尤其是对处在艰难困苦中的人来说,找到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是非常重要的。就像很多老年人的苦恼都来自觉得自己没有用了,活着只是给子女添麻烦,整天郁郁寡欢。但如果有一天,儿女打电话来说“爸妈!我特别想吃您做的红烧猪蹄”,两个老家伙就会兴致勃勃地花好几天去准备,因为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郑虔也是这样,如果就是在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工作岗位上干下去,每天不是记录张三生了个孙子就是李四丢了头猪,这种日子对于郑虔来说,简直是折磨。我该做点什么呢……老头摸着花白的胡须,躺在简陋的房间里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亮了起来:
对!办培训班!
办培训班如今是个很赚钱的行当,但一千多年前的老郑心里想的,不是挣钱,而是那天他刚到这座城池的时候,满街围着他看的那些眼睛,有年轻的、老成的、男的女的,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眼睛里都是无知和蒙昧,他们的行为举止,也都怯生生的,仿佛一群怕生的羊。老郑还记得那天他给一个老汉行礼,问衙门怎么走,老汉咧开嘴巴憨憨地笑,浑浊的眼睛躲躲闪闪,说出来的是一口土话,老郑一句没听懂。
这是个蓝海啊,我要在这里开班教学!老郑心里想,孔子的学问泽被天下,阳春三月的风和阳光,也要照到背光的地方啊!那就让我来做这个使者吧,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我要让人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郑暗暗下了决心,这一刻,他突然发现,那些从离开长安城就升起的消极和郁闷念头全部都烟消云散了,一种光荣使命感让他开始振奋起来。老郑一骨碌翻身坐起,一边在房间里转着圈,一边想着怎么办手续,一边规划着计划怎么落实。郑虔的眼睛,开始亮晶晶起来。
所以说人要是找到存在的意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这个英明的决定支撑了古稀之年的郑虔在接下来的两年中兴致勃勃地办培训班,教育当地子弟。两年后,郑广文撒手人寰,但他留下的文教种子,在台州府开花结果,一时间,台州府城内“弦诵之声不绝于耳”,自此民俗日淳,士风渐进焉。从此,台州府就渐渐脱离蒙昧,开教化之风,士子大儒层出不穷,历史上还出过三位状元,这一切的光荣,都可以归为郑广文公所有。
临海城至今有一些地名,就是源自他,比如早年回浦路上有一条若齐巷,现在的广文路,紫阳街上的广文坊,还有城西的留贤村,都是因他而得名。
让我们记住他、怀念他金御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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